馬星輝
一 生命的旅途,長的是歲月,短的是人生。曾經的過往舊事,總是在漸行漸遠的時候開始明澈。在笑傲江湖的過眼云煙中,時光在指縫間悄然遠去,常留下“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的那種惆悵與嘆息。 因了創作長篇小說《東關歲月》,在辛丑年歲末的一個多月里,幾回回來到兒時住過的邵武東關一帶尋覓舊事。與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景一物相遇中,生發出不斷的扼腕感慨,讓人沉思回味不己?;蛟S,人間的煙火氣在歷經滄桑,看破了紅塵之后,有了一種風淡云輕的瀟灑與解脫。但,不論時光如何地流逝?人世間有些景物是不會忘記的、有些人是不會忘記的、有些往事是不能忘記的。 地處閩北大山的邵武城區,四面筑有基座近兩米高的城墻。古舊的條石上沉積著一股濃濃的滄桑;從厚厚的城墻磚里,可以看到燒制城墻磚工匠的姓氏。先人匠心獨具、一絲不茍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正因如此,歷經千百年的風吹雨打,歲月侵蝕,古城墻至今殘缺而不倒,依然顯雄厚壯觀、龍盤虎距之威。 古城墻開東南西北四門,老百姓亦稱之為“四關”。四關之中的東關,最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江湖志士、俗世奇人比比皆是、層出不窮。理學大儒朱熹、南宋名相李綱、太極一代宗師張三豐、詩論大家嚴羽、鐵將軍袁崇煥等均到過這里,在此留連忘返、衣袂飄飄,風流倜儻、光耀四方。 見證東關繁華千年的是一條厚重而滄桑的老街,它長3000多米,寬十余米,鵝卵石的路面散發著濃濃的歷史包漿。當年,古街兩邊商業店鋪相連,比肩林立,布莊、當鋪、雜貨店、京果店、糧油米面,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在東關街巷的四處,則散布著福州會舘、江西會舘、基督教堂,美國人創辦的幼稚園、醫院、奶牛場,以及抗戰時期從福州遷移到此的協和大學、之江大學,格致中學以及銀行、保險公司等均在此駐立。農耕文化、中原文化、海洋文化、朱子理學、孔孟之道、傳統儒學,在這里相互會見、碰撞、交融、傳承、包容……
二
風雨雷電、江河湖海之中見證了東關的氣勢。 東關歷史悠久,卻沒有什么值得可圈可點的古建筑。明清時期的建筑極少,更不用說唐宋時期了。大都是清未民國初的木磚房子。但漫步在東關的大街小巷,穿梭在破舊的民宅之中,于一個個零落成泥的遺址和留存里,可以品味到明清時期的興盛。你輕叩一扇古門,千年的煙云便迎面而來…… 曾有一位江西風水大師到過東關視察地理,細看之后不由瞠目咋舌,心中暗暗稱奇。他想不到于閩北大山的偏壤邊城,竟隱藏著這么一個地勢如龍,起伏有致,盡顯奇妙之勢的風水寶地。包括其中星羅棋布的幾十條小巷。布局獨具一格、機關重重,街與巷之間,巷與屋之間,均有互為倚重,缺一不可的作用,前后左右,照應有加。端的是一個曲徑通幽,柳暗花明之地,在虎踞龍盤之中,有著不為人知的玄機。 天啟二年(1622)正月,京城任都察院守院御史的江日彩回泰寧探親,經過邵武時作短暫停留,認識了時任邵武縣令的袁崇煥,二人見面后互為傾心敬慕,惺惺相惜,相見恨晚。那日正長談時,忽報東關城門口發熊熊大火,燒毀了不少店面民房。袁崇煥聞訊大驚,即刻率員趕往救火。他飛身躍上城墻,于烈火之中來回穿梭,勇不可當。東關百姓親眼目睹,皆感動不已,為父母官的勇猛佩服之致。 江日彩覺得袁崇煥不僅雄才大略,且愛民如子。眼下國運艱辛,戰亂頻仍,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似袁崇煥這樣的豪杰當委以重任才是。于是江日彩連夜潑墨揮毫,向天啟皇帝寫了一份奏折《議兵將疏》,史書中載原文如下: “邵武令袁崇煥,夙攻兵略,精武藝,善騎射。臣向過府城,扣其胸藏,雖曰清廉之令,實具登壇之才,且厚自期許,非涉漫談。其交結可當一臂者,聞尚多人。今見覲于輦轂下。樞部召而試之,倘臣言不虛,即破格議用,委以招納豪杰,募兵練將之寄,當必有以國家用者。 江日彩奏折正月中旬上疏朝廷,二月份,袁崇煥就調任京城,任兵部職方主事(正六品),連升了兩級。袁崇煥到底不負厚望,守衛遼東六年,兩次大敗后金,收復江山失地700余里,把努爾哈赤打成重傷,最后斃命。讓后金聞之膽寒,不敢輕易再犯中華。袁崇煥屢建奇功,后來擢升為兵部尚書、右副獨御史、遼東督師之重任。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神龍見首不見尾太極一代宗師張三豐,在邵武東關顯現仙蹤。在700多年前一個清夜無塵的夜晚,為遣鄉愁的他從武當山悄然回到家鄉邵武,一身蓑衣一魚竿,一柄寶劍一壺酒,在富屯溪東關礁石邊仰天而眠、微酌垂釣三天三夜,悠然自得,灑脫飄逸,當是一種斜風細雨不須歸的大俠作派。邵武人喜歡這位邋遢神仙,對他敬慕容垂,高山仰止。今人在東關溪南邊塑有一尊張三豐真人的銅像,其造型飄逸瀟灑、形態可親。孩子們喜愛有加,總在銅像上爬上爬下、反復不止。日久下來,這尊銅像被磨出錚亮一片,金光閃閃,更增添了一層神秘光環。有人說:¨張三豐是一位得道高真,仙氣浩然人間,銅像能避邪趨吉,保佑凡等平安?!惫识?,人們路過銅像時,都自然而然地停下腳步,在銅像上撫摸幾下。 當年在東關現身的另一個奇士,便是著名詩論大家嚴羽。在東關北隅有一詩話樓,踞城墻之上,樓高十余米,登高可望數里之遠。詩話樓原名為“望江樓”,始建于南宋紹定初年。因檐牙有三重,又名“三滴水樓”。清順治四年(1647),戶部侍郎周亮工以按察使入閩,祀嚴羽于樓中,并以嚴羽著《滄浪詩話》而易名為“詩話樓”。 嚴羽曾三次離鄉,客游江湖,期望能遇到明主,為驅逐蒙古軍隊,保家衛國施展自己的才華。然而他未能如愿,回到邵武后,他大暑天身著羊裘,于富屯溪邊垂釣,以表示對時事的不滿。南宋末年,文天祥鎮守南平,嚴羽又以其年邁之軀離家投軍??乖獜氐资『?,他不肯投降元朝,避隱民間,不知所終。但留下了一部聞名中外的滄浪詩話。
三
在邵武諸多的風情景觀中,東關古渡碼頭最具特色。它寬有30米,全部用幾十斤乃至幾百斤重的大鵝卵石鋪就,涸水時延伸鋪至河床有近十米,根深蒂固,穩穩當當,發再大的洪水也無濟于它。 碼頭上有一座木頭浮橋,用巨大的鐵鏈串連起十幾只船形浮墩,連接了南北兩岸的交通。每當清晨薄霧繚繞時,岸上的大樹上鳥兒嘰嘰喳喳,河邊的大礁石群上婦女們捶衣洗滌,拉呱家常,河里的小魚兒游弋在四周,好是一番江南水鄉的清秀可人景象,一切是那么地靜謐安詳、自然和諧。 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邵武由于陸路不通走水路,碼頭成為入閩出贛的重要交通樞紐。水運造就了東關的千載繁華,從中原來的貨物,到了邵武搬上大船運往閩江下游的繁華之地;從閩江下游運來的貨物,則從邵武盤上小船,翻越杉關,進入中原腹地。故而,不僅當地富商巨賈聚居于此,大量外地客商亦在此集結,東關這個地方有了廣東幫、江西幫、福州幫、興化幫等十幾個幫派以及眾多的商號,僅米市糧商就有百家之多。 福州幫的商號在東關實力最為雄厚,主要經營京果、鹽米等生意。他們從邵武采購大米運往福州,又從福州販運海產、糖果、食鹽來邵武銷售。福州人開的京果店和“三把刀”(理發刀、裁縫刀、廚刀)等福州老行當也在這里生根發芽。使得這里“蝦油味”四處彌漫、飄香濃郁。在東關的街邊巷尾,不難看到福州撈化、福州肉燕、福州鍋邊、福州魚丸等極具特色的福州小吃,使得偏遠的山城無處不散發著閩都文化的味道。 一位在東關生活了一輩子的福州老人說: “邵武東關人有陽光血性、耿直大方,而且熱情好客、為人善良。是我此生不愿意再離開的一個地方,我要停留在這里直至老去,人生要行走在東關包容四方的大街小巷里,我在這里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和此生的歸宿……” 東關從來就是一個使人鐘情不舍的地方,在更早的1892年,有一位來自美國麻省的愛德華·布里斯漂洋過海,開始了他前往中國的奇異之旅,他用了三年的時間,跟隨小河船完成閩江航行,最后在邵武停下腳步。開始創辦學校,建造診所,待了整整40年,對東關有了很深的感情。他的兒子小愛德華·布里斯在回憶錄中寫道: “因為戰亂,我們不得不離開了邵武東關。當在碼頭登上鳥雀船,回首眺望東關,那密集的房屋,廟宇、城樓,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綿綿陰雨下的黑瓦屋頂構成一幅抑郁憂傷的圖畫。正在溪邊飲水的水牛,聽見了遠處的槍炮聲,憤怒地場起了頭。邵武,不知道什么樣的命運在等著它……” 福建是幸運的,閩北是幸運的,邵武更是幸運的。 抗戰時期,大半個中國都失落了,唯獨福建沒有淪陷日本人的魔爪。首先,福建人自古民風刁悍,在宋末到明末期間各種戰爭都進行英勇奮戰。其二,福建的地形是山地為主,向來是戰爭年代易守難攻善于打游擊的地方。加上福建人英勇彪悍,攻打福建歷史上都是個高風險低收益的項目。早在商周時期,福建就被認為是戰爭沼澤,令好戰者望而卻步。 但是, 抗戰的烽火終于還是涉及到到了閩北山區。 1942年夏天,國民黨在閩北修建了一個秘密機場,地點在建甌。日軍屢屢遭飛機襲擊,惱羞成怒。在探之軍情后,一支二百余人全副武裝的日軍秘密特攻隊深入到閩北。他們的任務一是徹底摧毀建甌飛機場,二是破壞在邵武后方物資基地,他們的情報人探知,在東關的福州會館、協和大學等處儲備了大量的槍支彈藥和醫藥以及糧食被服。 日軍秘密特攻隊的行蹤被東關軍民發現,當即與日寇展開了激烈的交鋒,刀光劍影,血濺四處,殺得天昏地暗。日寇的武器裝備十分精良,全部是清一色的德式自動沖鋒槍。但東關軍民雖然是棍棒刀劍這些冷兵器,但毫無懼色,無論是國共雙方、幫派碼頭、江湖人士、民間奇人,在中華大義面前,團結一心,同仇敵愾,共同抗擊敵寇。此事轟動全國,名震中外。
四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往事如煙,物是人非。 東關與任何地方一樣,有著數不盡的日升月落與留聲過往。但東關卻搖曳著與眾不同的燈火與炊煙,變遷中的一串串回憶,充滿了人間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 抗戰時期,福州的幾所大學和一些銀行、金融保險先后內遷到邵武東關,包括一大批為數眾多的教職員工和學生。這為落后的、封閉的邵武邊城帶來了先進時尚的文化理念。這種五湖四海的交融,不同文化的注入,使得邵武東關人既有大山的粗獷仁義,又有大海的胸懷與豪氣;在民風彪悍的同時亦有著包容大方、肝膽相照的義氣,演繹的人生故事更為豐富傳奇。 東關的福州會館是一個例子,1932年夏天,一個長相俊秀,風度翩翩的年青人,從省城來到邊城邵武,幫助父親經商。在他的精心運作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八方興隆。這個福州青年人名叫游登哥,他為人豪爽仗義,在當地極有人緣和威信。他在東關建起了一幢氣派不凡的福州會館,背靠碼頭,面朝大街,不僅配套有百余間客房,還有不亞于上海灘的大戲臺、豪華酒樓。國民黨福建省省長薩鎮冰親自為會館手書“福州會館”四個大字。會館落成之日,他設豪宴百余桌,答謝東關紳士名流、民眾代表,還從福州請來了“善傳奇”名戲幫,上演了閩劇三天三夜。游登哥后來經人介紹,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立了閩贛省委地下聯絡站,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作出了重大貢獻。 佇立在東關城墻邊,靜心地細細聽去,那遠去了的刀光劍影在眼前回閃不止。1933年10月,閩北蘇區和中央蘇區的聯系被國民黨割斷,受黨中央的指示,地下黨領導人曾鏡冰與黃道、曾昭銘等組成省委代表團,在黃立貴紅58團的護送下,進入閩北蘇區開展革命斗爭。1934年10月,中央紅軍被迫長征,曾鏡冰等人在省委地下秘密聯絡站住了十幾天,策劃了對敵斗爭的重大部署,繼而領導閩北紅軍轉入了艱苦卓絕的三年游擊戰。 值得欣慰與自豪的是,先人勇猛可佳,后來者亦是可贊。解放后,在東關這么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地,還走出了數百名和平時期的姣姣者,其中包括共和國的將軍、省部級干部、在巴西升起第一面五星紅旗的海外大企業家,以及眾多的國內外知名人士。
五
毫無疑問,東關居住最多的當然還是那些舊木板房里的社會底層人物。雖然在記憶中的這些小人物已漸行漸遠,但有幾個人卻始終令人記憶深深,他們可稱得上為俗世奇人。 東關興化巷的巷口上,住有一個中醫叫甘草老人,其年逾古稀,鶴發童顏、眼不花、耳不聾,身板結實。他尤擅長為人接骨療傷,凡有傷筋斷骨者上門裂嘴暴牙、痛楚萬分。甘草老人不急不慢,他目光炯炯地觀察了一會兒后,伸出中食二指,隔皮戳肉,麻利如風,疾如閃電,只聽的“咔咔”兩聲,斷骨已經在瞬間接上,傷者在不覺之中已除痛楚。 還有一個人物叫“大頭寶”,她的頭比一般人大了許多,四肢又短又粗,行起路來一步一撇的像只番鴨。大頭寶身殘人卻聰明,沒上過學,識字不少,沒拜過師傅,裁剪衣服卻內行。最絕的是她的算盤功夫,那雙粗短笨拙的手,打起算盤來讓人驚嘆!不但打得快而準,而且是雙手同時打,無論加減乘除,左右兩邊的得數都一模一樣,準確無誤。 大頭寶身懷絕技,得以進了廢品收購站工作。她把雜亂無章的廢品站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她還設了個舊物利用專柜。在她這兒能尋到商店買不到的零件。為此上級領導經常表揚她,連續被評為省、地、縣的系統勞模,只是她從來不去參加領獎,包括那次全省算盤比賽第一名。 有些手腳不干凈的人偷工廠車間的銅鐵好零件砸碎了賣,大頭寶看了心疼,把這情況向附近的派出所作了匯報。偷東西的人知道了真相,大頭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時常有人上門找碴,指東瓜罵西瓜,譏笑她和廢品站里的貨一樣是廢品。終有一天,大頭寶離開了廢品收購站。 還記得在文革時期,東關有一家人力搬運社,大都是出身成份不好的子弟。其中有個皮膚白凈、長相俊美周姓年青人,二十多歲,一米八的個子,長得虎背熊腰。 1968年的夏天,東關爆出了一個特大新聞,邵武有幾個年輕人下海投敵,但都被抓了回來。唯一個就是那個姓周的帥哥憑借幾只軍用水壺和好水性游到了金門島。 2000年春季,我參加福建省新聞考察團前往臺灣考察,拜訪中國時報社,當主持人介紹到報社大陸部的一位周主任時,我心里猛然格登了一下。此人非常地面善,雖然30多年過去,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但那模樣與身材、以及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都像極了當年搬運社的周帥哥?;氐骄频旰?,我問接待的王先生:“今天那位大陸部的周主任,你了解他么?” “何止了解!當年他可是臺北的大名人。他原來也是你們福建的,在閩北山區插隊,后來‘插’到臺灣來了。那一年當局獎勵了他一大筆錢,并且保送他到臺大讀書,畢業后一直在中國時報工作?!?/p> 我回來后說與東關兒時的伙伴們聽,眾人無不感到稱奇,都說這個世界太小了。
六
夜晚,漫步在東關富屯溪邊,過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在岸邊的香樟樹上、在或高或矮的建筑上,都垂掛起了節日的彩燈。古城墻在燈光的照射下斑斑駁駁,燈影倒映在水中,呈現出一幅美奐的夜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生發出一種不同的感慨:人生多少鮮衣怒馬,也熬不過歲月靜好。在時光里,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些事記著記著就忘了,有些情,愛著愛著就淡了,人生多少繁華,轉眼如過眼云煙而不復存在。 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到處舊貌換新顏,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在東關這塊地方依然是解放前舊貌,低矮單薄、簡陋腐朽的木板房群中摻雜著一些不甚起眼的磚瓦房,與不遠處新城區的高樓大廈相比,顯得很是無奈與破敗。它踡伏在一個似乎被人遺忘的角落,只能默默地回憶著曾經有過傳奇與崢嶸。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最近聽說東關的中山路已被省上批復為歷史文化一條街,當政者將把東關改造擺上議事日程,這令人欣慰。亦希望在舊城改造的同時注重文化歷史,二者之間相得益彰、相互增輝添色,因為東關舊事是東關的靈魂。
(轉載自福建文學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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